马车从楚国驶入秦国,一片黄茫茫。

    姬昔伊撩开车帘,眯起眼,望向眼前的景色:铺天盖地的黄沙混合着灰黄的天,上下一色,分不清哪里是霄汉,哪里是坤灵。她朝车身后回望,却已看不见来时的路。耳边只余车轮札札,沙尘滚滚和心跳隆隆。

    “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;今我来思,雨雪霏霏。”

    满天的沙尘中,她好似听见了楚国将士们归来时的呼喝。现在,他们在黄沙中低声吟唱,沙尘淹没了他们颀伟的身形。

    这最后一句,也是楚王给她取名的由来——源于《诗经·小雅·采薇》。那是一个寂静的夜晚,楚王逗弄着母亲膝盖上的她说:“昔伊,最后一句可是为父给你取的名字,据说,昭襄王在世时很喜欢最后一句话,经常吟咏,所以啊,你这个名字是饱含着父王的希冀的。”

    模糊的记忆中,她没能听懂楚王的话,也没能看透藏在楚王熊完眉梢下如黑洞般眼里的深意。直到今天,她姬昔伊掀开帘子才明白:哦,原来在那个时候,这位公主就被定下了联姻命运。

    秦楚联姻已经绵延了几代,到了姬昔伊这里,不,应该是芈昔伊这里,也不能免俗。

    “公主,您在看什么?”

    陪嫁来的侍女叫一个紫珠,一个叫琅鸟。开口的是琅鸟,她皱眉望向她,眼神并不敢直视,斜斜地歪头扫一眼便将目光低垂——尊卑有别被她刻在骨子里。她不理解公主怎么会突然掀起帘子来:明明这快一个月来,公主多半时间都在睡觉,就算醒了,也呐呐不言,歪着身子靠在车壁上,一副浑身筋骨都被抽干的模样。怎么这两天像换个人似的,不但每顿多吃了两张饼子,还兴致勃勃地掀起了车帘?

    琅鸟和紫珠悄悄对视一眼,公主作为联姻对象,她们这两位陪嫁侍女身上无疑也肩负着一部分使命。文雅说,叫保持秦楚友好;通俗讲,是让秦国看在楚国把公主都献上的份上,别再想着吞并楚国的事儿了。

    现在的秦国,已不仅仅是虎狼之国,所渴求的也绝不仅是略地侵城!实妄图鲸吞虎噬、直捣黄龙,将楚国收入囊中!

    如果不是因为秦国的逼迫,他们又怎么会迁都至寿春!

    两名侍女眉心微蹙,她们虽然对秦国有怨言,但到底是没吃过什么苦的氏族人家的女儿,只从自己父辈嘴里听过些外面的消息。大部分时间,她们都在循规蹈矩地学习中度过。进宫后,唯一的使命就是陪楚芈氏嫁入秦国。

    容长脸的紫珠轻扯一下琅鸟的衣袖,用眼神示意她点到即止,别说多了惹得公主心烦。

    “我在看家乡。”

    昔伊松开手,帘子自然落下,隔绝尘土,也隔绝了天地。

    “这里离楚国十万八千里,公主您还是好好待嫁吧。”

    琅鸟眉心微蹙,望着眼前的身穿嫁衣的少女。马车里并不怎么明亮,坐在琅鸟的位置,余光只可看见对方鼻尖儿上太阳留下的一个圆形亮斑——那是帘子缝儿里漏出的光照出的。连对方身上的嫁衣颜色都是昏沉斑驳,好像深褐色的燕脂层层叠叠堆积在一起,一直拢到对方的脖子,被一领的金饰玉饰截断。

    昔伊回首,朝她眯眼一笑:“我知道,只是外面黄沙漫天,我又一直听闻,秦国是虎狼之国,老少皆兵,在这样的天气里,难保不出什么意外,所以,有些担心。”

    她说得如鸿毛般轻巧,落在琅鸟和紫珠心里却重如泰山。她们脸色顿时难看了不少,连好说话的紫珠都舔了舔嘴唇,小心翼翼道:“公主,您这样说,不大吉利——”

    紫珠的话没说完,琅鸟就打断了,她脸上一派肃然:“公主别这样说了,楚国信奉鬼神巫灵,尤其您是颛顼后人,请您慎言。”

    颛顼是黄帝的孙子,也是楚人的祖先。琅鸟这是拿血统和祖先一并压她。昔伊觑她一眼,眯眼笑着回道:“好,那就不说了。”

    不过昔伊不愧占着颛顼后人的名头,好的不灵坏的灵。她这话说完没多久,马车后不远处便响起“嘚嘚哒哒”的马蹄声和男人们的吼声。起初,耳边只传来隐隐约约的声响,如隔墙敲钟一般,不过片刻,这声音就如在耳边打雷似的,并且一浪高过一浪。车夫当然也听见了动静,他快速挥动手中的马鞭子,使劲抽打着马儿,马儿们被抽得狠了,撒开四蹄发疯般地驰骋。两边的“嘚嘚哒哒”声交缠,甚至让人分不清哪里是敌,哪里是我。